回乡十日
2017-02-14 16: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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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都想写写我的家乡,写写她的风土人情、世事变迁,写写我对她的牵念和忧思。但惰性之下竟一直未动笔,直到这个丁酉年春节之际,回乡所见越发让我感慨,家乡十数年间世事人情已与我儿时记忆中的景象大不同,这才终于提笔抒发心中感慨,聊胜于无。

我的老家地处湖北南部的监利县,与湖南岳阳隔江而望,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我所在的村子以种粮为主,基本没什么其他产业,每年的收成既决定于乡亲们的勤劳和种地水平,也受制于自然条件,比如去年的洪涝就给这个村子减产了不少。和很多其他村子一样,快过年的时候,在外地务工的、做生意的以及读书的都赶回来了,一过正月十五,人倏地就散了,留在村子里的都是六十多岁以上的老人,少量妇女和很多小孩。随着在外地的乡亲们生活条件的改善,很多小孩都被接到了父母身边,随父母在外地生活或读书。村子的楼房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越来越精致,有房子的地方基本都有水泥路,每家每户禾场前面都统一摆放了垃圾桶并且有专人收垃圾,自来水已经入户,天然气管道即将铺设,路灯已经开通了两年。就在前两天,我们村头的高速路口开通了,随岳高速和荆洪高速交汇处的转盘进出口让途经本村的车辆陡然多了起来,尽管车辆驶过后尘土飞扬,小孩出门需要大人们更加小心照看,但本地有车一族着实方便了不少,我们进县城的时间缩短为二十多分钟。国家城市化进程吸收了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乡亲们把汗水留给了城市,把钞票带回了农村,改善了农村的整体生活状态,却也助长了农村的空心化,乡村公共生活多年前开始衰落,农村中小学校更加向中心镇集中,更进一步加大了农村留守儿童上学的困难和就读成本。“人情”越来越重,感情越来越淡,鞭炮声不绝于耳更加凸显了乡村狂欢背后的迷茫。如何重拾美好的乡村传统,如何引导乡民过一种现代文明的生活,如何在城市化洪流中让乡村更像乡村,是摆在所有乡亲们和关注乡村前途的有识之士面前的极大困难。

一、请客送礼恶循环

礼尚往来是中国的传统美德,来而不往非君子也。如何理解这个礼,这个礼该如何往来,我的乡亲们这两年开始反思这个以前不是问题的问题。以前某家有婚嫁的,小孩满月的、一周岁或十周岁生日的,办丧事的,亲戚和族里都会前往,并依亲疏远近的“差序格局”送相应的礼金,以示庆贺或悼念等。这一二十年来,乡里请客开始泛化,小孩考上高中的,考上大学的,考上研究生的,家里盖新房子的,买新房子的,老人过六十、七十、八十、九十大寿的,都是请客的由头,或许这些还可以让乡亲们理解,毕竟这些也是一个家庭或一个家庭成员人生中的大事情。像小孩过三岁生的,过五岁生的,家里买个小轿车的,家里房子装修的,以及没有任何事由直接给亲戚说“接您几时去我家玩玩”的,这就太不招人待见了,但大家也碍于情面,只能硬着头皮送礼了。

是什么促使乡亲开始反思请客泛化的这种现象呢?是水涨船高的礼金。现在动辄几千元,特别亲的亲戚之间的礼金高达上万元,即便是邻里有什么喜事,至少也得随二百。礼金重了,一年有几个亲戚家请客,那一年收入的一半就全作礼金送出去了,倘若是至亲家请客,或许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完全可能因为礼金导致该年入不敷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家庭就不能三五年不请客了,否则大多数家庭都承受不了礼金之重。所以,为了盘活经济,亦即所谓的经济回笼,乡亲们就只能间隔一两年就要请一次客了,不管是有由头还是没有由头的。从这种意义上讲,现实塑造了所有乡亲的请客行为,他们被迫卷入到这种没有尽头的请客洪流中,同时他们也是请客传统的再生产者,让这种请客风气生生不息,变本加厉。一些在城里打工对国家政策有所了解的人对我说,要是国家能把农村里的请客送礼管一管就好了。也有地方政府针对农村请客送礼专门出台过文件,但却招致了争议,毕竟农村是村民自治,政府的触角不宜过多伸入到乡亲的平常生活。

二、年味渐淡中的隆隆鞭炮声

正月初一上午10点,PM值高达380,在一个没有任何工业的农村,而且方圆几百里都是如此的农村,这种情况是极不容易出现的。我观察过,从大年三十下午2点到初一我在手机上看PM值的这一段时间,马路上极少有机动车行驶,屋后1公里远的高速路上过往车辆也很稀少。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一段时间PM值的高歌猛进?是乡亲们为了辞旧迎新燃放鞭炮所致。

春节期间燃放鞭炮是我自打记事起就一直存在的传统,只是小时候农村都十分贫穷,买的鞭都很小,并且也仅仅是大年三十下午吃团年饭以及初一清晨一户之主”出行“时才放鞭。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仅放鞭,也要放炮,一架鞭拉直放在地上至少也是二三米长,炮最普通的也是49响的,还有更为高档的炮竹和烟花。现在不仅吃团年饭、”出行“的时候要放鞭炮,吃完团年饭去祖坟给先人”送灯“、初一早上去祖坟给先人拜年都要放鞭炮,一般人家初一上午和下午吃饭时继续燃放鞭炮,更为讲究的人家可能一直到初三下午,每顿饭都要燃放鞭炮。江汉平原的村庄不像生活在山里的人家分散居住,我们这边都是房子挨着房子,居住相当集中,当所有农户都要在这些环节燃放鞭炮并且持续近三天,鞭炮对环境的污染便可想而知。由于大家吃团年饭的时间不一致,并且大家都想早点团年,大年三十中午12点至下午4点鞭炮声就没停歇过。以前”出行“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正月初一清晨5点之后,现在”出行“的时间也都往前移。一些年纪较轻的户主可能大年三十晚上11点左右从茶馆打牌回来就举行了”出行“仪式,这样”出行“的鞭炮声就从晚上11点持续到第二天的早晨五六点,于是,很多人在鞭炮声中从猴年失眠到了鸡年。

鞭炮属于消耗品,不仅占据了乡民过年支出中的一部分,带来了环境和噪声污染,更为严重的是危及人生安全。村里留守小孩平时不在父母身边,父母回来过年时,似乎是为了提供亲情补偿,会给小孩很多钱,让他们去买他们爱吃的零食和爱玩的玩具,但村里的一些小卖部没有什么玩具,鞭炮供给却是相当充分。伴随大人世界里关于春节的各种仪式中的鞭炮声,激起了小孩对鞭炮的兴趣,他们创新各种办法来玩这些鞭炮,结果就有很多小孩被鞭炮给炸伤了。离我家1里多路的一户人家,5岁多的一小男孩去年在玩炮的过程中就炸断了两根手指,送到县医院被拒收,连夜送到武汉进行手术。我还没具体打听这小孩到底用的一种什么办法在玩弄这些鞭炮,但我听说这小男孩没吸取教训,现在仍然对鞭炮情有独钟,且玩弄方法一般常人难以想象。我的一位邻居给我说每年春节医院都会接收很多被鞭炮炸手的小孩。

现在时常听到有人感叹过年越来越不像以往了,也就是说年味淡了。是的,要不是这些鞭炮声,谁能感觉到是在过年呢?当过年这种仪式需要鞭炮声来提醒的时候,鞭炮声后面的乡亲们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我在想,他们除了鞭炮声中的狂欢之外,在鞭炮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刹那,应该还会有迷茫,以及对春节的感概:今年的春节就这样过去了,明年的春节或许跟今年也一样吧。

三、异化的麻将文化

中国有句俗话,“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由此可见,麻将在我国的受欢迎程度。麻将有多种玩法,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玩法,同一地方也有多种玩法。比如,我老家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比较流行的打法是“倒牌胡”和“打风”,妇女比较喜欢前者,中老年男人喜欢后者。十多年前,“晃晃”开始在我们那里流行,这种玩法男女老少咸宜,和“倒牌胡”相比,玩家只能碰不能吃,有时候四个玩家还会进一步约定只能自摸。我一直很佩服那些“打风”的人,他们能算出很多名堂,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如何才能胡牌。现在打“晃晃”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只有一小戳人还在“打风”。

尽管自胡温时代以来农村发展迅速,农民收入有了很大提高,农民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改善,但农村的娱乐设施和活动仍然十分有限。每年不到三个月的农忙时间,乡亲们唯有依靠麻将来度过将近九个月的闲暇时光,于是麻将成了乡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将麻将作为纯粹娱乐活动也无可厚非,你总不能要求乡亲们在没事的时候都抱着唐诗宋词吧。但是如果麻将成为了具有赌博性质活动的工具时,麻将的危害性就值得警惕。最近十多年来,我们那个小地方麻将打的越来越“大”,一场下来,输赢几千,甚至上万的屡见不鲜。他们认为筹码越大越刺激,打的太”小“提不起精神。有的家庭两口子都爱打麻将,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年的收入就可能输光了,来年还得找亲戚邻居借钱买种子、肥料、农药等,等农地丰收了再还给人家,然后继续在麻将桌上度过刺激的无聊时光。如今麻将的小龄化倾向越来越严重,很多留守儿童在周末或寒暑假的时候就跟着爷爷或奶奶去茶馆,耳濡目染之后,这些留守儿童就学会打麻将了。而一到年底,他们的父母从城里回到老家,毫无节制地满足小孩的金钱和物质需求,于是这些留守儿童也有了足够的筹码来玩麻将了。

稍微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很多人告诉我今年的麻将没有以往打的“大“,主要是因为效益差了,在家里种地的因为夏季的洪涝粮食产量有所下降,在外面经商或务工的也因为经济新常态导致收入不及以往。但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原因麻将打”小”了,随着种地年成的好转以及国家经济的转型成功,麻将仍然有越打越“大”的可能。如果哪天乡亲告诉我,大家打麻将纯属娱乐,与金钱无关,那么麻将文化才算是从异化复归到本源。

四、仓促的婚姻及其高昂的成本

与城市存在大量大龄单身青年相比,农村的大龄单身青年比较少。不是因为农村青年好找对象,而是因为城市和农村对于大龄青年的年龄界定存在很大的差异。在我老家,一个男孩要是25岁了还没结婚,就算是剩男了,一个女孩要是23岁了还没出嫁,也算是剩女了。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剩男剩女的效应会被持续放大,他们不仅面临着熟人社会的舆论压力,也要经受旁人的指摘与怀疑,比如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缺陷之类的。在这些城里人压根不存在的种种压力之下,我家乡的父母们都会很早谋划他们子女的婚事。在那里,早婚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我的一个间隔几户的邻居,她当时嫁过来的时候还不到18岁,到快生小孩的时候才去办结婚证。

如今的农村是一个极度空心化的农村,富余劳动力全都进城了,只有年底才回来,一般不过正月十五就又返城了。在这支富余劳动力队伍中,未婚男女青年占据了主流。有一些未婚男女青年在城里务工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最后娶了外地媳妇或嫁到了外地,而绝大多数仍然要回原籍去托付终身。这里的原因应该有多种,比如找个外地人难以知根知底,或者不想结婚后离父母太远,抑或是在外面本来就过着一种无根的生活,就没有将婚姻的幸福寄托在迫不得已而停驻的城市的想法。

那么紧随的问题就是,这些未婚男女青年平时都在各自的城市生活,只有春节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在老家,如何经由一段时间的恋爱进入到婚姻的殿堂呢?或许有人说如果在这有限的时间内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先建立起联系,通过电话、微信等方式沟通了解,到第二年或第三年年底再结婚。但是,两人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未来的不确定性太大,一晃就是一年,还不能确保他们能在下一年能找到心仪的对象,他们及他们父母都耽搁不起。当然,也有为了爱情而跳槽到对方城市的男女青年,但这也是少数,因为他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重新找一份工作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实是,农村未婚男女青年很多都是来不及谈恋爱就被安排结婚了。不谈恋爱就结婚,是不是太仓促了?确实是仓促的婚姻,但是仓促的婚姻不一定就是不幸福的婚姻。谈恋爱是为了增进了解,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起互信和了解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但在一个熟人社会里,两个不认识的男女青年是可以通过身边的亲朋好友来相互了解的,而两个人的圈子一旦存在交集,这种了解就具有了现实基础。因此,只要有人介绍,两个人见面一两次觉得还能接受,就在父母和介绍人的催促下结婚了。我们村上好多年轻人从认识到结婚不到10天,我的一个表弟将这一过程缩短至7天。

时常听到有人说现在城里的剩女多于剩男,而我们家乡适龄男青年远远多于适龄女青年。用经济学的术语讲,女青年构成了买方市场,男青年构成了卖方市场,女方的谈判地位高于男方。对于女方而言,除了面临农村早婚观念的压力之外,她凭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敢将自己的未来和幸福托付给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陌生男”呢?她如何体现自己在婚姻市场中的谈判地位呢?既然自己的幸福决定于对方在未来对自己的好以及一定的物质条件,而对方在未来能否对自己好任何人都无法甑别,那么她的理性选择就是根据自己的条件选一个家庭条件最好的“白马王子“,没房的不嫁,没车的不嫁,家里有两兄弟的不嫁。因此,男方为了赢取女方的芳心,就会把房子盖的越来越大,装修的越来越豪华,买的车也越来越高端,承诺的彩礼越来越多,以此来标示自己家庭条件的优越。有的家庭为了让儿子结婚负债累累,最近媒体不是有一则父亲结婚的彩礼钱刚还完,又要开始还儿子的彩礼钱的报道吗?

五、宗族观念与互助美德

乡村公共生活的瓦解是有目共睹的。比如,我们小时候,就经常看见大人们在每年的端午节聚集起来划龙舟,那个时候县里还经常举办划龙舟大赛。最近十多年来再也没见到小时候的那种壮观场面,我们三个组在上世纪80年代联合请人打造的龙舟以前都被保养的好好的,现在也不知置放何处了。以前,正月初头到正月十五之间,各宗各祠或各墩台都会举行菩萨出行仪式,又称“下菩萨”或“放福”。据说,这样可保一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现在这种具有宗教仪式的活动也不像以往年年举行了。尽管还存在户长或族长,但其威望已每况愈下,除了修订族谱还需要族长召集和协调,平时丝毫感受不到族长的存在。宗族观念在当代农村已越来越淡薄了,这也是乡村公共生活瓦解的一大主因。

宗族观念的淡薄并不是宗族观念的瓦解,在特殊时刻,宗族观念还是存在的,当然其存在也体现了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比如,在前文中提到了一个小孩因为放鞭炮被炸掉两个手指的事情。这个小孩所在的家庭条件相对来说比较差,当时小孩被送到县城医院被拒收后立即被送往省城医院,其小孩的爷爷随身只带了3千元,而医院要求预交5万元。于是,这个家庭所在的组在一位在镇政府工作的同族人的号召下,纷纷慷慨解囊,经济条件好的多掏点,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少掏一点,在很短时间内就为其筹够了医药费,解决了这个悲惨家庭的燃眉之急。

我们那个组有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母亲在其20来岁时就去世了,父亲也很早就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他也一直在外面谋生,不知什么时候跟他妻子离婚了,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去年他因为患病差点丢了性命。为了让他能够落叶归根,给儿女一个家的港湾,村委会重新给了他一块宅基地,与他比较亲近的族人们也是伸出了援助之手,用所筹款项给他盖了一栋房子,家具设施一应俱全,绝对可以“拎包入住”。

我们那个村有一户小姓人家,其家庭十分拮据,妻子还有点智障。丈夫去世后,连善后的钱都不够,于是,好心人在全村发起了号召,希望大家帮扶一把。据说大家捐款很踊跃,最后募集的资金在支付善后成本后还留下了很大一笔,这笔钱将作为智障妻子未来的生活来源。

这种互助行为类似于网络众筹,但前者省略了很多网络众筹所必须的规定步骤和程序。尽管市场经济和生人社会的交往规则正在逐渐改变乡村生活样态,但日渐淡薄却并未完全瓦解的宗族观念以及互助行为还是给乡村留下了浓浓温情。

所有离乡人对家乡的美好记忆,似乎只能存在于想象中,得不到和已失去,永远最美好。但是,我们不仅生活在想象中,更是生活在现实中,即便乡村离我们逐渐远去,乡村仍然是我们现实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尤其当我们体味到了这浓浓温情时,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对我们乡村寄予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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